对老豆腐的最初记忆,要追溯到我的小时候。
在忙碌的“双抢”时节,收了早稻吃第一餐新米的那天,奶奶早早地把发髻梳得溜光水滑,卖豆腐的吆喝声就出现了。奶奶从卖豆腐人的木桶里一咬牙捡起五六块方方正正的豆腐,放进手上的竹筲箕,端到灶台上。晚上的铁鼎罐里,满满一鼎罐猪肉炖豆腐,这是非常奢侈的农家盛宴,一大家9口人吃得汗如雨下。猪肉煮豆腐的香,能让人回味到新春佳节。
快过年了,家里终于要打豆腐。工字型的摇浆架吊在屋外的横梁上,旁边放置着清空洗净的水缸,奶奶家的小木饭桌也搬出去了,桌上铺好了泛黄的包布。祖堂宽阔的巷子,成了我们家临时的豆腐作坊。父亲吱吱呀呀摇着木架子,直摇得豆腐渣滚成了一个大大的团子。奶奶煮豆浆,父亲点石膏水,缸里很神奇地有了一缸豆腐脑。吃完撒了白糖的豆腐脑,我们就去看父亲把豆腐脑一瓢一瓢舀到包布里包裹好,放上锅盖,压上大石头。泛黄的水从桌子上流下来,我用冰冷的手去迎接这些温暖而弥漫着豆香的水。水流尽,豆腐成型,父亲打开包布,桌面那么大一块白嫩嫩的豆腐出现在眼前。父亲用刀给豆腐划块时,等在旁边的我,手上自然又能捏一小块温热的豆腐往嘴里塞。
那年,奶奶等到了一场雪的到来。雪在天空飞,奶奶家侧门空地的柴垛也白了。奶奶用筲箕装了几块豆腐,放到柴垛上。满世界的雪,纷纷扬扬地落在奶奶的豆腐上。奶奶说:“明天早上冻豆腐就做好了。”飘雪的日子,我第一次见到了奶奶说的冻豆腐,尝到了豆腐历尽霜冻后每个细小的孔洞贮满汤汁的味道。
有一次,娘回家,家里的黄豆树正摊晒在门口的地上。家里没有梿枷,正要去借,邻村同学的母亲经过,说她家有。我跟着去拿,她把梿枷放到池塘打湿,又一直送到我家。我把梿枷扬起来试了一下,她就说我不会用这东西,要亲自上场。我知道她是心疼这快成古董的梿枷。漫天灰尘中,突然想起了母亲戴着草帽,扬起梿枷在村口晒场打黄豆的情景。
“啪啪啪啪……”在梿枷一阵有节奏的起落后,嫂子戴着草帽,把黄豆树都抱开,然后把打落的黄豆壳和黄豆扫拢。更大的灰尘顿时把嫂子吞没,我于是感慨:金灿灿的黄豆是从尘土飞扬中降生的。
豆香如歌。
每年杀年猪,母亲总是会用猪血煮一大鼎罐豆腐。豆腐煮好了,揭开鼎罐盖,一股白色香气冒出来,让人垂涎欲滴。母亲说那胀鼓鼓的豆腐像灯笼。那是母亲用过的最好的比喻句。炸的豆腐果用缝被子的针和线串成一个个圆环晒干,一直挂到插早秧的时候,可以做一大碗腊肉煮豆果,配以翠绿的香蒜,那是舌尖的美味。
又过年了。步入家门,我一眼就看到了堂屋桌子上摊开的豆腐果,不禁难以置信地对嫂子叫道:“呀,家里打豆腐了?”哥嫂和父亲既要放羊,年前还要杀羊卖羊肉,三个人的忙碌可想而知,没想到打了豆腐还炸了那么多豆腐果,做了豆腐丸,这些费时费力的吃食,是需要时间做的。
嫂子说,过年打的豆腐,她分别给了她姐姐和弟弟一些。桌上的豆腐果则是给我和妹妹带回家的。炸这些豆腐果,哥嫂两个人在腊月的晚上忙碌到凌晨4点半,嫂子炸豆腐,哥哥在灶前烧火。我品尝着自家豆腐无与伦比的美味,也品味着家人的忙碌和艰辛。
记忆里,奶奶、父亲与乡亲们一样,把黄豆撒到地里,再把黄豆收割归仓。然后,他们用自己打出来的井水,用从山上砍的柴禾,用自己的土灶,用木摇浆架和泛黄的老棉布,把黄豆变成豆腐。
美味老豆腐,在古老的制作工艺里,深藏着乡村美味的原始密码。